一说恒升案:关键还是查明事实

魏永征

 

恒升公司名誉权案,打了一审打二审,由于占了好几项首例,赢得举国瞩目。但我始终不太明白,就是这个所谓"王洪事件"的事实真相究竟如何?那个该死的(仅仅从引起这么大的纠纷而言)笔记本电脑,到底好不好使?有没有拿来检验一下?王洪指责恒升的文章,所述经过到底有没有捏造情节或者有重大失实?

可能有些人会说,王洪不是骂人家是"垃圾"、"娇气得象豆腐"吗?好端端的电脑怎么会是垃圾或豆腐呢,这还用得着检验吗?凭这些词语难道还不足以认定他是诋毁中伤吗?

再不行的电脑当然也不是垃圾,是垃圾王洪就不会把它买回家。王洪说出垃圾这个词时自己也并不见得就认为手里的电脑是垃圾。别人听了这句话后也只是理解为恒升电脑很不行并不会把它等同为垃圾。所以这些话语并不是对事实的陈述,而是表达一种意见。事实是客观的,所以陈述必须同实际相符。意见是主观的,对于同一个事实也会众说纷纭,有的正确有的不正确,不正确的意见并不等于就不合理不合法,允许有一个伸缩的幅度。

诽谤法要求必须把陈述事实和表达意见严格区分开来。有这样一个通俗譬况:如果你无端指责一个医生杀人,那当然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诽谤。如果一个医生对病人实施了安乐死,那么你无论是指责他杀人,还是赞扬他发扬人道主义,就都是属于表达某种意见而与诽谤无关。

近年来发生过两起都是批评别人"剽窃"、"抄袭",但是对方并没有实施这种行为而引起的名誉侵权案,而结果截然相反。一起是评论小说《马桥词典》,认为它"从内容到形式上都完全照搬"(接着又有两篇评论据此指责作者"剽窃"或"抄袭")了另一部外国人写的同样是以"词典"命名的小说。法院认为这些说法"缺乏事实根据"而判决侵权成立。本案被告显然并不是要编造《马桥词典》作者"剽窃"的事实,无非是要表达小说并没有别人所赞扬的那么创新这样的意思,但是他的意见过于夸张,以致在读者看来成为陈述某种事实,而这种陈述除了两部小说都采用"词典"体裁外并没有事实支持。另一起是批评电视剧《水浒传》主题歌《好汉歌》的曲调同民歌《王大娘补缸》"咋就这么象",指为"抄袭"。法院查明"好汉"同"大娘"确有若干小节相同,经征询音乐权威部门意见,获知音乐创作吸取民歌营养是正常手法,不是抄袭,但是却判决驳回《好汉歌》作者起诉。本案评论说"抄袭"也不对,但是却有曲调相象这个事实作为依据,所以只是一种意见,虽然可说是片面的、偏激的、不正确的,但是没有陈述虚假事实,不是侵权。

那么为法律允许的片面的偏激的意见的幅度在哪里呢?理论上有一个所谓"合理人"(a reasonable man )的标准,就是说针对某一事实所发表的意见,即使片面偏激,只要合乎情理,只要是正常人思维都会得出的看法,就不应认为是侵权。两部小说采用同一种体裁,通常是不可能得出"完全照搬"的看法的。而两个歌曲的曲调有若干地方相似,一般人都会产生"为什么像"、"是不是谁抄了谁的"这类疑问,指为"抄袭",自在情理之中。

所以恒升案里,认定被告王洪的文章是否基本真实仍然是一个关键问题。特别是这篇文章主要内容是叙述他与恒升发生纠纷的经过,读者完全可以通过了解文章提供的事实经过得出自己看法,所以不能因为他骂了人,他的叙述对不对就是次要的问题了。"合理人"是因事因地而异的。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情绪激动,言语偏激,也是合乎情理的。花一万几千买的东西,要使不好使,要修修不成,还一点脾气也没有,修养到这种境界的我看不多。我不是说骂人有理,而只是说骂人不等于侵权。很多人都提到消费者对企业的评论权。从企业方面说,它的行为是涉及社会公共利益的行为,它的产品和服务要接受舆论监督是写入法律的,这就应当容许那些过激的意见。从消费者方面说,他们对企业的批评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总会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要求消费者批评企业都要平心静气,字斟句酌,那就等于取消批评。人们多次提到的那条保护消费者批评权的司法解释,起草时经过反复推敲,磨去了棱角,它的初稿内容仅仅是:消费者对法人的产品或服务质量进行批评、评论,尽管言辞激烈,亦不应认定为构成侵害名誉权。后来加上:如果捏造事实或者主观臆断恶意诋毁,有损法人名誉,应认定侵权。再后来才改成现在这样。从这个过程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解制定者的本意。

我深信二审法院会严格依照法律,在查明事实的基础上,对本案被告的涉讼言辞性质作出实事求是的认定。

刊《检察日报》200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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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法学研究的回顾和前瞻

内容提要:新闻法学是研究新闻传播活动中的各种社会关系、法律关系和新闻法的制定、实施的规律的一门社会科学。中国自80年代中叶创议制定《新闻法》,一批学者开始从事新闻法研究,至今专门的《新闻法》虽未出台,但是随着法制建设的发展,现行法律中已有许多调整新闻传播活动的内容,新闻法学研究也取得了一定成果。本文将中国新闻法学研究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重点为配合起草《新闻法》对新闻立法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原则主要是新闻自由作了相当充分的论证,并对新闻法各方面的内容作了广泛探讨。第二阶段重点研究新闻侵权问题,特别就新闻权利同公民人格权利之间的平衡作了种种研讨,丰富了新闻侵权法。第三阶段为研究的深化和综合。已有数部概叙新闻法制框架的专著问世,说明中国新闻法制已有相当具体系统的内容。但现有专著尚属应用性著作,尚须继续进行理论探索。

关键词:新闻法、新闻法学、新闻侵权法

新闻法学,是随着中国大陆新闻法制建设而发展起来的一门新兴边缘学科。在中国台湾地区,对新闻法的研究起步较早,据著录,早在公元50-60年代即有吕光、潘贤模著《中国新闻法概论》(王洪钧,1984:233;尤英夫,1997:416),近年则有李瞻撰著《新闻学原理》(1992)和编译《传播法——判例与说明》(1992)、尤英夫撰著《新闻法论》(1987-1997)等,厥作甚宏,影响及于大陆。中国大陆则于80年代中叶,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制定《新闻法》,集结了一批新闻法学的初创者来着手研究新闻法的各种问题,至今不过十五年。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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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收报纸是侵犯出版自由行为

 

据报道,6月24日在南京发生了一起没收报纸事件。约有四五千份的《现代快报》和《每日桥报》被当地的市容队没收。没收的原因,据报社方面人士说是因为这两家报纸最近连续报道了个别市容队员粗暴执法的行为。而据执法方面人士说是整顿报摊占道经营。

当地市容执法部门大概不知道,报纸(不必说,是指合法出版的报纸)是受到宪法保护的特殊产品。我不知道当地政府赋予市容部门多大的没收权限。但是,他们肯定无权没收报纸。如果有什么规范性文件允许他们没收报纸,那么这个文件就是违法的、无效的。宪法保护报纸的条款是第三十五条关于保护言论出版自由的规定和第二十二条关于国家发展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新闻出版发行等事业的规定。报纸虽然由报摊来出售,但是严格说,它并不是只属于摊主的。不管是党报还是非党报,它们都承担着传达党和政府的方针政令、传播国内国际重大信息、表达人民群众的意见等多项使命。报纸的出版发行如果受到非法干扰阻碍,受到侵害的不只是报纸的贩卖者对于报纸的区区那些财产权,更主要的是报纸的编辑出版者、报纸内容的作者和需要从报纸寻求信息、了解重大事项的读者的言论出版自由权(知情权公认是言论自由的引申)。所以合法出版的报纸受到法律的明确保护。我国规范报纸出版的主要法律文件就是行政法规《出版管理条例》,"条例"明文规定:"合法出版物受法律保护。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非法干扰、阻止、破坏出版物的出版。""对非法干扰、阻止和破坏出版物的出版、印刷或者复制、发行的行为,县级以上各级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应当及时采取措施,予以制止。""条例"还规定只有具有一定的违法违规情节的出版物,才可以由出版管理部门等依照法定程序给以没收的行政处罚。

所以,以整顿市容为名没收报纸肯定是违法行为。如果是因为报纸批评了自己就公然没收报纸,这种违法行为就更加严重了。

我们对于约束言论出版自由方面作过很多的研究,制定了很多规范,这当然是非常必要的。这方面的规范虽然不少,但是也要进一步完善,这也是肯定的。但是对于保护言论出版自由方面,我们研究不多,制定的规范和措施也较简略。维护言论出版自由现在还缺乏道义上的优势,这是轻易地就会出现没收报纸这类行为在观念上的背景。即若《出版管理条例》,人们顾名思义,以为它就是管报纸、管期刊、管出版社的,记得的也就是报刊批准登记程序、内容禁载等条款,殊不知广义的管理也包括保护,虽然这些保护性条款还是原则性的,但是作为我国法律体系的组成内容,人们有理由以此为据要求社会各界严格遵守。

希望当地政府部门对于这个没收报纸事件作出明确处置。

刊《中国青年报》2000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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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公共机构告媒介难之又难

魏永征

一周前宣判的中国青基会诉香港壹周刊诽谤案,是第一起中国内地机构到香港起诉香港媒介的案件,备受关注。本文只说一点关于香港诽谤法的问题。

香港诽谤法来源于英国诽谤法,比起今天美国的诽谤法来,更多地保留着普通法的传统。比如按照普通法,对于诽谤指控,被告必须证明他的受到指控的言论是真实的,而不是由原告来证明他指控的言论是虚假的。就是说,在真实性问题上,举证责任是在被告,而不是原告。所以在诽谤案中当被告的新闻媒介对于自己的报道承担着严格责任,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新闻的真实,就会败诉。

但是本案的审理有其特点。据报道,今年3月庭审一开始,控辩双方就在涉讼文章是否造成原告损失、损失多少展开激烈争辩,控方就此举出了许多证据。进入法庭调查阶段,首先接受双方律师盘问的是以证人身份出庭的青基会秘书长和副秘书长,他们一前一后被盘问了5天。控方向法庭和辩方提供的证据甚至包括:一、所有香港捐款人的资料,包括捐款人姓名、捐款数额、捐款转交给青基会的时间及捐款拨给各地学童的日期及受助学童的资料。二、青基会所有的捐款账目和所有的审计报告。三、青基会用来自香港和其他地方捐款进行投资的账目。而轮到辩方作证时,他们唯一的证人、《壹周刊》记者屈颖妍却宣布不能出庭。就是说,辩方对于文章内容没有举出任何证据。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对控方绝对有利。据此,大法官不仅判定被控文章没有事实基础,而且判定被告存在着恶意,后者承担的赔偿费在香港新闻媒介诽谤案中是创记录的。而作为原告的中国青基会不仅证明了自己在《壹周刊》文章中所写的几件事情上是清白的,而且还证明了在其他的事情上、甚至在希望工程实施十年来都是清白的。所以,他们的秘书长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我们为希望工程讨回了清白"时,是显得那么理直气壮。

本案原告是个社团法人,按照普通法,法人起诉诽谤案与自然人不同,必须证明自己因为遭受诽谤而招致的实际损失。所以本案庭审正是从控辩原告损失的论题入手的。接下来原告的举证有许多也可以说同证明损失有关。不过无论如何,原告所承担的举证义务应该是超过了证明损失的需要。不过从实际情况看,原告这些大量举证却是合理的、必要的。作为一个社会公益机构,在名誉受到伤害时固然有请求司法救济的权利,但是从它建立时起又始终承担着接受社会监督的义务。如果仅仅根据媒介不能证明新闻中的事实就判决诽谤成立,那么原告虽然可以赢得官司,但是却难以赢得舆论。法庭采取的审理程序正是表明它对这样涉及社会公益的诽谤案的审慎,而青基会毫无保留的配合也表明它对香港和全国公众的诚实和坦荡。

所以在我看来,本案实际上是采取了类似于美国从60年代以来对于政府官员和"公众人物"起诉新闻诽谤案所实行的原则。这类案件原告若要胜诉,不仅要证明新闻错误并且伤害了自己,而且要证明被告具有"实际上的恶意",即明知内容虚假或者毫不顾及真假却极其轻率地予以发表。国际媒介法认为:这个原则表明美国审理新闻诽谤从普通法发展到"宪法性的诽谤法"(Constitutional Law of Defamation)。由于官员和"公众人物"要接受公众的监督,所以对他们起诉的新闻诽谤案,在实体法上把诽谤的成立从严格责任缩小到"恶意"的范围内,在程序法上则把新闻事实的举证责任转移到原告方面。这对于新闻媒介报道和批评官员和"公众人物"当然是非常有利的。虽然英国诽谤法和以往的香港诽谤法并没有实行这样的原则,但是本案被告诽谤的成立,却完全符合以上的条件。

香港人对于本地实行的新闻自由是十分珍视的,尽管《基本法》里规定了新闻自由受法律保护,但是无论在回归前还是回归后,有时一些小事也会引起 "干预新闻自由"之类的误解。那么本案对香港的新闻自由发生怎样的影响呢?香港是实行判例法的地方。本案的审理和判决实际上是树立了一个先例,表明公共机构要告赢新闻媒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香港新闻媒介对于公共机构和公共事务的批评,无论是对本港的还是祖国内地的,只要不是象本案被告那样进行恶意的毫无根据的指责,即使发生这样那样的疏忽和不当,都会受到法律的保护。所以这场官司非但不是干预新闻自由,而恰恰是维护发展了香港的新闻自由。

刊《检察日报》2000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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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川案和媒介的核实责任

魏永征

已故著名诗人郭小川名誉、肖像受侵害案可能是新千年之初最受注目的名人官司。一位文学爱好者虚构了"文革"期间郭小川同一位19岁的女青年的所谓"黄昏恋"的故事,还说郭的夫人杜惠早已去世,并配上郭的照片首先在湖北《幸福》杂志上发表,其后又有《作家与社会》等4家报刊转载或摘发。杜惠和子女对作者和5家报刊提起诉讼,北京市宣武区法院一审判决6被告分别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精神抚慰金和经济损失合计16万元。

这些虚假内容贬低已故诗人的名誉从而给他的遗属造成的伤害,对于健在的郭夫人的直接伤害(说活着的人已死是公认的名誉侵权),是无可争议的。作者对自己虚构故事造成的后果负责,也没有问题。但据报道,本案审理过程中媒介们多少觉得有点冤:要对刊登作品的事实逐一调查核实,太难了。首发期刊在处理此稿时严格执行了编辑部内部的三级审查制,还两次打电话给作者核实文章的真实性,作者都说没有问题,还能说没有履行核实责任?至于转载,那是按《著作权法》规定办的,还要核实?

法庭判决媒介对虚假内容承担责任是有依据的。除了以往党的一些文件曾多次就媒介要对文章内容的真实性负责作出规定外,对媒介核实责任具有法律效力的规范是最高人民法院在1988年下达的一个批复规定:"报刊社对要发表的稿件,应负责审查核实。"所谓"审查核实",当然是要把稿件内容同客观实际进行核对,编辑部内部的三审和向作者核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法院足以根据这一规定推断媒介对于有失实内容的作品没有尽到核实责任而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就象本案作品,涉及郭小川这样的大诗人的晚年私生活,打个电话到有关部门问一下应该是不难的,象郭夫人至今健在这样的出入也应该是容易发现的,但是有关刊物没有这样做,就要承担责任。至于转载,著作权法有关规定只是就报刊同作者之间的关系作出规定,并不涉及内容问题。由于每一次转载,都是再一次发表,都扩大了文章的影响,所以转载者对侵权作品一般也要承担责任。今年3月,新闻出版署发布规定:"报刊摘转新闻报道或纪实作品等稿件应坚持真实性原则,对其摘转内容的真实性负有审核责任。摘转正式出版物的稿件也应核实真伪。"以部门规章的方式规定了转载者的核实责任。对于现行法制有关规定,我们当然必须切实执行。

这样对媒介是不是太苛求了?在传统的英美法的诽谤法里,对传播内容的真实性基本上实行的就是严格责任(strict liability)即无过错责任。由于真实只是对于诽谤指控的抗辩理由,被告对于陈述的真实性负有举证责任,每一次重述都等于一次传播,所以重述者也必须证明重述内容的真实性,而不能满足于"准确的重述",那么媒介不管是首先发表者还是转载者,在受到指控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证明内容的真实性,否则就有可能败诉。所以转载从来也不是免责的抗辩理由。法律只要求认定被告在公开有关言论时具有主观上的故意或者过失,比如私人记录中有诽谤他人内容被别人偷看而加以传播,记录者对传播没有过错才不负责任,这对于以传播为目的的媒介自然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在英美法的国家里媒介也没有过不下去,这是因为诽谤法里对于媒介的特许权有详细规定,媒介对于特许权范围以内的内容不负核实责任。

我国《民法通则》规定无过错民事责任应由法律规定,而有关司法解释则明文规定侵害名誉权行为实行过错责任,而且把失实作为侵权的构成要件而不是把真实作为抗辩理由。这与外国诽谤法是不同的。所以媒介是在过错责任原则的大前提下对内容承担核实责任的。如果实际情况表明媒介对失实内容主观上不具有过错,例如发表官方提供的正式信息,转载国家通讯社、党的机关报刊发的文字,若有差错,按理则不应当承担责任。当然对于有无过错的界限还有待明确的界定。

刊《检察日报》2000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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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究转载责任有点复杂

黄挽澜 魏永征

对于新闻媒介转载侵权作品的责任,能够明确作为规范依据的,以前仅有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释》中的第三条,意为起诉转载者,法院应当受理。今年3月,新闻出版署针对转载问题专门出台了一个文件,其中规定:”报刊摘转新闻报道或纪实作品等稿件应坚持真实性原则,对其摘转内容的真实性负有审核责任。摘转正式出版物的稿件也应核实真伪。”最近,《羊城晚报》就因为转载作品而承担了侵权责任。 去年5月《羊城晚报》第15版刊登的一篇报道,主标题为《揪出披警服的禽兽》,副标题为”粗暴行径,法理难容,刑讯逼供,令人发指”。报道中称:原河南省平顶山市新华区公安分局西市场派出所民警王某、高某、张某因犯刑讯逼供罪,日前被平顶山市检察院批准逮捕。报道中所指的高某,后来无罪释放,遂以该报道严重失实为由,将《羊城晚报》社和作者王某告上了法庭。 被告《羊城晚报》社辩称,涉讼报道系转载《大河报》1998年5月20日刊登的一篇主标题为《这三个害群之马真缺德》,副标题为”民警王某等被捕”的报道。自身与原告素不相识,并无侵害原告人格尊严和名誉权的故意,如报社转载的文章经查明所涉事实因有关部门的审查不严而有出入,报社可予以澄清,并对原告作适当补偿。 被告王某则辩称,作为《大河报》的记者,为《大河报》投稿是本职工作,稿件见报后,被其他媒体转载,被人抄袭、挪用,非本人所能左右,故请求法院驳回原告的起诉。 法院经审理查明,1998年1月,检察院以高某涉嫌非法拘禁立案侦查,后逮捕。1999年7月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对高某不予起诉。此后,检察院对作出的错误逮捕决定,按照国家赔偿法的相关规定赔偿高某损失若干元。法院认为,被告《羊城晚报》社的行为虽然是基于检察院对原告的错捕而为,但该行为对原告及其家人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严重后果,故侵权成立。被告王某在本案中则属于被动供稿者,其稿件被人转载事先事后均不知晓,故在本案中不构成侵权。法院最后判令《羊城晚报》社在报上刊文为原告澄清事实,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并赔偿经济及精神抚慰费若干元。 因转载作品引发的名誉权纠纷,不同于普通的侵权诉讼,就责任方而言,至少涉及三家,即作者、首发者和转载者,他们在整个事件中往往不可分割,源作品一旦被判侵权,转载作品如果仅是对源作品简单的拷贝,自然也归属于侵权的行列。转载作品构成侵权,而源作品相反或其他,或者转载者须承担责任,而首发者和作者得到豁免的情形,至少在逻辑上是难以成立的。 本案受害人高某,可以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自由处分自己的诉讼权利,他只将转载单位和作者列为被告,而不去追究《大河报》的相关责任,是合法的。法院尊重原告的意思自治,仅仅围绕转载作品是否构成侵权展开审理活动,也是体现了消极裁判的精神。依据新闻出版署的规定,转载者对于真实性也有审核责任,被告《羊城晚报》仅以自己”无侵害原告人格尊严和名誉权的故意”及”与原告素不相识”作为辩护的理由,显然是不甚充分的,被判侵权也就在所难免了。 如果说,因为《羊城晚报》的转载或重复传播行为,而导致损害扩大,致使原告”抓大放小”,不去追究首发者《大河报》的责任,尚可理解,但对于作者王某,最终却因对转载”事先事后均不知道”而逃脱了干系,则不免让人产生一种”本末倒置”的感觉。如果他没有写这篇作品,或者这篇作品没有发表,那又何来转载?根据我国著作权法规定的报刊相互转载的法定许可制度,只要作者在作品发表时没有声明不许转载,那么他的作品被转载就是首次发表的自然延伸,作品转载后产生的社会影响应是作品的客观社会影响的组成部分,这同所谓被动的新闻源对新闻不负责任是不同的。 依照法律,侵害名誉权行为实行 “过错责任原则”。1998年最高院的司法解释又对新闻媒介报道国家机关公开文书和职权行为的特许权作了明确规定。如果《大河报》是客观准确地报道了检察院对于原告的强制措施,即便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也无须对检察院的错误负责。新闻出版署的规定虽然对转载赋予较高的注意义务,但是还是应当理解为是在过错责任原则范围之内的。所以作为转载《大河报》此项报道的《羊城晚报》,当然也无须审核检察院措施的真实性,更不用承担任何侵权责任。那么《大河报》的源作品是不是客观准确地反映了检察机关的行为呢?这就必须有《大河报》参与诉讼方能弄清。人民法院在尊重原告诉权的基础上,可以依据法律赋予的职权追加《大河报》作为共同被告,或是将之作为本案的证人,即使最终的判决结果可能和本案相差无几,但整个案件事实就明白清晰,断案依据也强有力的多了。 本案原被告都没有上诉,判决已经生效。本文只是从学理上作一探讨,尚希识者教之。

刊《中华新闻报》2000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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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把“有法”说成 “无法”

不久前发生的一起清末太监小德张的后代为维护他们先祖的名誉而对一部电视剧提起侵权诉讼引起了我们一位律师的忧虑。他担心远至秦始皇、武则天,近至蒋介石、汪精卫,要是他们的后代都对文学作品发难,起诉"侵犯了先祖的名誉权",法官可怎么应付,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还有谁敢写。为此,他呼吁法律对名誉权保护的时效要有一个明确规定,写了一篇文章登在一家法制专业报纸上。

其实这位律师的忧虑和建议是多余的,我们对于"先人名誉权"保护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不受限制"。早在1993年,最高法院就已经颁布司法解释明确规定:死者名誉(人死后民事权利随之终结,所以死者没有名誉权)受到损害的,其近亲属有权向人民法院起诉。近亲属包括:配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孙子女、外孙子女。只要脑筋稍为转个弯就会理解,这既是对诉权主体的规定,又是对诉讼时效的规定。等到"先人"的第三代都死完了,没有人再有权起诉了,法律对他的名誉保护也就结束了。为小德张名誉起诉的是他的养子之子,即养孙,在近亲属范围之内(此案已被驳回)。所以现在在中国大陆,不可能发生台湾20多年前发生的唐朝文学家韩愈第39代孙起诉的那样的"诽韩案"。

我之所以要对这位律师的文章郑重作这样的纠正是要说明,其实我们,包括一些专业的法律工作者在内,对于我国法制建设的"家底"恐怕是不甚了了。积20余年的成果,我们现有法律300多部,行政法规800多件,其余较低等级的规范性法律文件有多少,未见统计。当然这还只能说建成了社会主义法制的初步框架,所以我们还要继续立法。不时可以看到这样那样的立法建议,大部分是很有道理的。但是确实也有些问题明明有了法,还在媒介上说"无法可依"。有人看见有的地方户外广告很混乱,就说广告管理要立法,他不知道我国是世界上少数几个设立专门《广告法》的国家之一。有人看到许多地方缺水,就说用水要立法,其实我国颁布《水法》已经十几年了。有人感到腐败现象很严重,也说无法可依,要制订反腐败法,其实关于惩治腐败,构成犯罪的,《刑法》里罪名已有十来个之多,不构成犯罪的,例如公款吃喝,中央也三令五申,文件不晓得下了多少,这能怪没有法吗?

这种碰到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明明有法还说无法,要立个什么什么法,至少有三个误导性后果:第一,使群众误以为真的是无法可依,就不去掌握有关法律来规范自己的行为、维护自己的权利。第二,把一切问题都推诿到法律条文上,而开脱了那些对发生或解决问题负有责任的部门和人士的责任。第三,更主要的是,这会使实行社会主义法治简化为只是制订一些条文。社会主义法治既要有法可依,还要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在某种意义上说,克服有法不依,要比做到有法可依显得更为艰难。既要进一步完善现有法律使之更加具有可操作性,也要解决体制上、观念上的一些问题,而不是廉价的呼吁所能实现的。

《中国青年报》2000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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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律师法庭唇枪舌剑和“特许权”保护

魏永征

刘律师本来是三家公司起诉李律师民事欺诈案的代理人,这场官司还没有结果,他却成了李律师的被告。李律师起诉说:刘律师在代理词中使用"连蒙带骗"、"欺世盗名"、"偷天换日"、"偷梁换柱"等人身攻击的语言肆意毁损他的名誉,并散发给记者,在报上广为传播,对自己造成了很大损害。而刘辩称:公开审理的案件把代理词交给记者是正常的,要说人身攻击,你李律师在法庭上也使用了"诽谤"、"伎俩"、"骗人的鬼话"、"品质恶劣"这些词语,这算什么?刘认为:律师在法庭上的发言应受法律保护,不受追究。

这是5月中旬在深圳发生的一场官司,至今法院尚未下判,但是由于涉及律师以至诉讼参加人在法庭上的言论规范,所以备受关注。

人们提问:名誉是特定人的社会评价,从某种意义上说,打官司就是对特定人评价的争议,而按照审判公开的规则,法庭上的言论不管是否主动提供给记者都可能被传媒报道。即使在法庭上应当避免使用那些过于刺激的形容词和成语,而作为民事欺诈案,控方当然要说对方欺诈,而辩方对于控方也难免有所指责。如果败诉方要对被法庭否定的言论承担侵害胜诉方名誉权的责任,甚至官司还没有打完就打起名誉权官司,甚至代理的律师都会成为被告,那么原先官司还怎么打得下去?李律师没有告媒介,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以后类似情况都不告媒介,那么媒介对讼案还怎么报道?

在外国诽谤法里,这个问题是靠对言论的"特许权"保护来解决的。特许权是指为了公众利益或者保护他人合法权益,有些特定主体可以作诽谤性(即指有损他人名誉)的陈述而无须承担法律责任,包括绝对特许权(absolute privilege)和有限(有条件)特许权(qualified privilege)。对于享有绝对特许权的言论通常不得提起诽谤指控,如:议员在议会的发言、诉讼参加人的法庭陈述、官方内部文书等。有限特许权主要适用于新闻媒介,是指媒介报道特定对象提供的新闻材料可以不负诽谤责任,所谓有条件,就是这种报道必须是客观的、准确的、不含恶意的。有些国家对于新闻媒介有限特许权有详细规定。从我国香港的《诽谤条例》可以看到,"条例"的"附件"对媒介特许权的范围开列了很长的清单,我们知道香港的《诽谤条例》来源于英国诽谤法。

我国法律以前只有人民代表在人大会议上发言不受法律追究的规定。随着名誉权纠纷的增多,最高人民法院在1998年发布《关于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释》,其中有些就是关于特许权的规定。关于绝对特许权的如:有关机关和组织编印的"内参"若有当事人起诉侵害名誉权,法院不予受理。关于有限特许权的有:新闻媒介客观准确报道国家机关公开文书和职权行为,不是侵害名誉权。关于打官司,《解释》规定了因检举、控告引起的名誉权纠纷,除借机侮辱、诽谤外,法院不予受理。这条规定是否适用于法庭起诉、辩论中言词争执而引起的名誉权纠纷,未见明确。此外,关于依法执行特定职务行为是否享有言论特许权及其界限,不只是律师,还有检察官、法官、警察等等,在各自的专门法里也没有规定。就是说,刘律师所说的律师在法庭上发言受法律保护的法律,今天还没有,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官司。至于新闻媒介的特许权,现有范围也比有些国家和我国香港的规定小得多,近年来有关新闻媒介对于有些新闻材料有没有核实责任的争议,实际上反映了特许权范围不明确的问题。

这两位律师的官司其实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就是为了实现社会的正常运行机制和保护公民名誉权的平衡,我们有必要很好地研究一下言论"特许权"问题。

刊《检察日报》2000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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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监督没有强制力

新闻法讲座之十七
一说舆论监督
魏永征
    舆论监督的效果,是大家关心的一个问题。最近某地检察院提出把法律监督和新闻监督有效地结合起来,对媒介曝光审计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渎职犯罪问题时,要主动联系、了解情况、及时查办,媒介也可以将发现和掌握的有关线索随时移送检察机关。这当然是一项积极措施。正如有关评论指出:法律监督可以给舆论监督提供强有力的保障和支持,并制约其依法进行;舆论监督能更好地促进法律监督,提高法律监督机关的办事效率,及时有效惩治腐败现象,使新闻媒介的舆论监督收到良好的成效。
    不过,我以为这种办法已经是新闻媒介对国家机关施加影响的最高阀限。就是说,新闻媒介的作用仍然是在它的基本功能之内:传播信息,引导舆论。至于媒介向检察机关所提供的信息或意见,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不要立案查处,怎么查处,当然还是由检察机关决定,不能说凡是媒介曝光的,检察机关就必须查到底。这不仅是因为检察机关作为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依法独立行使检察权,不受行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干涉,是宪法规定的原则,而且也由于新闻媒介定位为大众传播媒介,不是任何一级权力机构,媒介传播的内容(发布或报道党政机关的正式文件、指示除外)不是法令、指示,对于任何单位、个人不具有强制力。舆论监督同样没有强制力,被称为是一种“软监督”,以区别于诸如党的监督、法律监督、行政监督等具有一定强制力的“硬监督”。
    近来有人提议在制订法律法规时应当规定舆论监督对象不得拒绝舆论监督,这反映了对舆论监督认识上的一个误区。
    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这既为人们所公认,也为无数事实所证明。但是舆论的力量并不是它拥有什么有形的权力,而在于它在精神上、道义上的无形的影响。它没有任何强制作用,不能命令人们必须这样做、不许那样做,但是它却能够表达人心的向背,提供一定的价值观念、是非准则,对于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起到倡导和约束的效果。我们现在谈论舆论监督,通常是特指新闻舆论监督。人民的愿望、意志和情绪,人民的批评和建议,通过新闻媒介反映出来,形成舆论,就对党和政府起到了监督的作用。特别是批评报道,通过新闻媒介的曝光,引起公众的同声谴责,对于被批评者和负有处理责任的机构形成了强大的压力,从而推动、促进有关问题得到及时的、妥善的解决。
    各级党的组织和国家机关重视舆论监督,完全是他们肩负的职责所决定的。党政机关及其领导人士是人民的公仆,他们要经常甚至每天从新闻舆论中查看民情,了解社会动向,检验自己的政策和工作,以便及时提出坚持或者调整的措施,或者作出新的决策。对于新闻舆论多曝光的具体的事和人,属于职权范围的有关机关要及时予以调查处理。这也就是大众传播媒介的社会监测功能。所以凡是一心想把事情办好的党政机关和领导人士,必定是欢迎舆论监督的,因为舆论监督是他们发现问题、纠正错误、改进工作的有效途径。但是这决不意味着新闻媒介可以向哪个党政机关发号施令,即使按照现行编制制度那些高级别的新闻单位对于低级别的党政机关也不存在这样的“号令”关系。虽然我们新闻媒介反映的舆论一般是真实的、客观的、理性的,但是任何党政机关也不可能对新闻舆论提出的问题来一个“照单全收”。对于舆论反映的问题不仅需要进行检验和梳理整合,而且在处理时也要分清轻重缓急,根据实际条件有步骤、有秩序地予以解决。至于处理具体的人,那就更要严格依法进行,实体要合法,程序也要合法,不可能新闻舆论说怎样就一定是怎样。
    当然我们有许多新闻媒介都直接属于一定的党政机关领导,特别是党委机关报,发挥着传达党委和有关领导部门的意图的功能。新闻媒介曝光的问题,有时也就是领导上正要解决的问题,有的则是得到有关领导支持或批准甚至是在领导的指示下公开披露的。这样看起来,会给人造成一种新闻媒介直接解决问题的印象,但是实际上仍然是党委等领导部门或者主管部门在解决问题,新闻媒介不过是通过同步报道在舆论上予以促进推动而已。比如二十年前著名的“渤海二号”钻井船翻沉事故,经《工人日报》等报纸披露,制止了石油部某局一些人“把丧事当作喜事办”的企图,直接责任人被依法制裁,负有领导责任的首长也受到了处分,被认为是开创舆论监督先河的成功个案。但其实在报道前,有关中央领导人已经获悉有关情况,新闻媒介是在得到他们支持后才开展报道的,在报道后有关处理措施也都是按照中央部署有领导、有步骤、有程序地进行的,新闻媒介的作用并没有超出舆论影响的范围。所以不应当在功能上把机关报同它的领导机关等同起来。现在有的报纸想每刊登一条批评报道,就要求有关主管部门必须给以回应,其实报社同有关主管部门并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有关主管部门并不负有必须回应新闻媒介批评报道的义务,所以是行不通的。
    现在通常说舆论监督,主要就是指新闻媒介的批评报道,所谓舆论监督的对象,主要就是指受到新闻批评的党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他们依法负有接受人民群众监督的义务,理应认真听取正确的舆论批评,努力改进工作,改正缺点错误。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新闻批评对他们有强制力。新闻批评不等于组织决定,更不是判决书、裁定书。党中央历来强调新闻批评应当是积极的、富于建设性的,应当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的,这就决定了新闻批评必须摆事实、讲道理,不应当乱下结论,乱扣帽子。即使所批评的问题相当严重,可能达到了违法犯罪的程度,新闻批评也无权下违法或者犯罪的结论,这类结论只能由有关主管机关来下,比如犯罪必须由法院依法判决。想要在新闻报道中宣布什么结论,这至少是干扰了有关主管机关依法行使职权,甚至会重演历史上发生过严重危害的“新闻审判”(trial by newspaper)。在法制日益健全的今天,乱用结论性词语非但不可能收到积极效果,新闻媒介还可能为此而承担法律责任,这是有教训的。
    同时还不能忽视了被批评者的申辩权。当事人对于不利于自己的指责应当有申辩的机会,这是现代社会中公正和公平原则的具体体现。新闻批评当事人行使申辩权有稿件发表前申辩和发表后申辩两种方式。党中央曾经规定过批评新闻发表前必须征询当事人和有关部门的意见,后来这个范围缩小到特别重要的问题的批评稿。同时还规定新闻发表后被批评者有不同意见可以反批评,反批评也应当发表。现在发表后申辩已经成为法律规范,就是行政法规《出版管理条例》规定的,当事人对于出版物中不真实、不公正内容可以行使更正权和答辩权。如果新闻中含有侵权内容,当事人还可以依法行使诉权。当然不能把被批评者正当行使申辩权说成是“拒绝”舆论监督而加以排斥。
    当然我们有许多新闻媒介都直接属于一定的党政机关领导,特别是党委机关报,发挥着传达党委和有关领导部门的意图的功能。新闻媒介曝光的问题,有时也就是领导上正要解决的问题,有的则是得到有关领导支持或批准甚至是在领导的指示下公开披露的。这样看起来,会给人造成一种新闻媒介直接解决问题的印象,但是实际上仍然是党委等领导部门或者主管部门在解决问题,新闻媒介不过是通过同步报道在舆论上予以促进推动而已。比如二十年前著名的“渤海二号”钻井船翻沉事故,经《工人日报》等报纸披露,制止了石油部某局一些人“把丧事当作喜事办”的企图,直接责任人被依法制裁,负有领导责任的首长也受到了处分,被认为是开创舆论监督先河的成功个案。但其实在报道前,有关中央领导人已经获悉有关情况,新闻媒介是在得到他们支持后才开展报道的,在报道后有关处理措施也都是按照中央部署有领导、有步骤、有程序地进行的,新闻媒介的作用并没有超出舆论影响的范围。所以不应当在功能上把机关报同它的领导机关等同起来。现在有的报纸想每刊登一条批评报道,就要求有关主管部门必须给以回应,其实报社同有关主管部门并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有关主管部门并不负有必须回应新闻媒介批评报道的义务,所以是行不通的。
    现在通常说舆论监督,主要就是指新闻媒介的批评报道,所谓舆论监督的对象,主要就是指受到新闻批评的党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他们依法负有接受人民群众监督的义务,理应认真听取正确的舆论批评,努力改进工作,改正缺点错误。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新闻批评对他们有强制力。新闻批评不等于组织决定,更不是判决书、裁定书。党中央历来强调新闻批评应当是积极的、富于建设性的,应当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的,这就决定了新闻批评必须摆事实、讲道理,不应当乱下结论,乱扣帽子。即使所批评的问题相当严重,可能达到了违法犯罪的程度,新闻批评也无权下违法或者犯罪的结论,这类结论只能由有关主管机关来下,比如犯罪必须由法院依法判决。想要在新闻报道中宣布什么结论,这至少是干扰了有关主管机关依法行使职权,甚至会重演历史上发生过严重危害的“新闻审判”(trial by newspaper)。在法制日益健全的今天,乱用结论性词语非但不可能收到积极效果,新闻媒介还可能为此而承担法律责任,这是有教训的。
    同时还不能忽视了被批评者的申辩权。当事人对于不利于自己的指责应当有申辩的机会,这是现代社会中公正和公平原则的具体体现。新闻批评当事人行使申辩权有稿件发表前申辩和发表后申辩两种方式。党中央曾经规定过批评新闻发表前必须征询当事人和有关部门的意见,后来这个范围缩小到特别重要的问题的批评稿。同时还规定新闻发表后被批评者有不同意见可以反批评,反批评也应当发表。现在发表后申辩已经成为法律规范,就是行政法规《出版管理条例》规定的,当事人对于出版物中不真实、不公正内容可以行使更正权和答辩权。如果新闻中含有侵权内容,当事人还可以依法行使诉权。当然不能把被批评者正当行使申辩权说成是“拒绝”舆论监督而加以排斥。
    当然,有些被批评者对于明明正确的新闻批评,却要无理取闹,甚至压制批评、打击报复,或者提起恶意不实诉讼来抵制舆论监督,那是不能容许的。这在下一篇再做讲述。
    新闻媒介为了开展舆论监督需要进行相应的采访调查,也不具有强制性。这类采访比采访先进人物和工作成绩要困难得多,有时会遭到冷遇,有时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了事,有时会吃“闭门羹”,这是实情。谁愿意把自己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情主动向新闻记者“坦白交待”呢?所以在采访批评性题材时,我们的记者往往要付出十分艰巨的劳动,想很多办法,甚至冒很大的风险,他们的工作精神令人钦佩,但是恐怕也是符合常理的。想要订立一条“不得拒绝采访”的法规来解决这个采访难的问题,则是不现实的。我们已经说过,新闻媒介与采访对象之间不存在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不能强制采访对象必须“回答问题”。现在有的地方为了落实“不得拒绝采访”的措施,试图把进行舆论监督的采访同主管机关的权力运作结合起来,规定主管新闻工作的职能部门及其工作人员、“舆论监督特别报道组”成员以及新闻单位内专职从事舆论监督的记者,在履行舆论监督职责时,任何部门和公务员“不得拒绝”。这样的强制性采访调查倒是可能做到的,因为实施舆论监督的人员被缩小到只限于上述范围的人员,而他们的采访调查又是以党纪政纪这类强制性规范为后盾的。但是这样一来,舆论监督就变成党纪政纪监督了,“专职舆论监督”的记者也就变成党纪政纪监督的工作人员了。而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监督,即“软监督”和“硬监督”的区别,“软监督”可以也应该向“硬监督”沟通,但是“硬监督”不能代替“软监督”。李瑞环曾经这样论述过新闻舆论监督的特点:“新闻记者不是党和政府的负责干部,一般说不大会囿于某个单位、团体的具体立场,看问题比较容易超脱一点;他们生活在群众之中,比较容易听到真实情况;他们大都有较高的政治水平和文化素养,能比较敏感地发现和提出问题;他们所处的工作岗位,有条件方便地、无所顾忌地向领导机关直至最高决策层反映问题。因此,我们必须充分重视新闻舆论的监督作用,必须充分重视新闻工作者在新闻舆论监督中的作用。”舆论监督的优势就在于它的群众性、广泛性和公开性,“舆论监督小组”一类的机构可以对舆论监督起到支持、强化的作用,但是它的工作不可能成为舆论监督的全部内容,舆论监督的权利主体是人民群众包括新闻工作者,做好舆论监督根本上还是应当依靠人民群众和新闻工作者的全体。
    争取舆论监督取得良好的效果是一个综合性的课题,不是简单地做一个规定就能实现的。从根本上说,主要还在于要求接受舆论监督的党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不断增强执行党中央作出的开展舆论监督的决策的自觉性,增强履行宪法、法律规定的接受人民群众监督的义务的法制观念。如果要说要以强制性规范保护舆论监督,那就是要严格依法制裁那些压制批评、打击报复的行为,那些侵犯记者人身自由、危害记者人身安全的行为,在这方面我们基本上是有法可依的,问题是要做到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同时逐步完善可操作的程序。
《新闻三昧》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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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而复败诉看名人慎打名誉官司

魏永征

 

周而复的名字永远是同他的《上海的早晨》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他在十几年前因犯政治错误而受到严厉处分,使自己的声誉蒙受了很大的损害。不过这件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已趋于淡化,以至几乎不为今日年青人所知。提起周而复,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上海的早晨》等当代文学造诣。

然而最近的一件官司却使得周氏的历史污点重新"沉渣泛起"。一家刊物刊文以足球赛场布阵的方式排列了一张名单,介绍了每人所犯的罪行和错误,称为建国以来一些"中国巨贪"的"梦幻组合",周而复被列为"守门员"。周以侵害名誉权对刊物和另一家转载刊物起诉,索赔10万元。平心而论,重提周这个历史错误实无必要,把他与刘青山、张子善等贪污罪犯并列一概称为"巨贪"是不妥当的,文章虽然说明周并非经济意义上的贪官,也显得牵强附会。但是法院认为文中有关周的错误的叙述与事实相符,并未对他的名誉造成损害,一审判决驳回周的诉求。这就是说,文章如实叙述了周当年所犯的错误事实,人们就可以根据这些叙述把周同贪污犯区别开来,一些用语的不当尚不足以影响周的这一表现的社会评价,所以我以为法院的判决也是有道理的。

近年来"公众人物"这个词组出现得相当频繁,人们以此要求适当弱化对于官员、名人名誉权的法律保护,给舆论监督以更大的空间。周而复的这场官司也许会被用来支持这个论点。不过"公众人物"是美国诽谤法的概念,外国的法律当然不能用来判中国的官司,"公众人物"在我国至今只具有学理上的意义。"周案"的意义只是可以说明名人对自己的名誉权在实际上恐怕也确实不宜象普通人通常采取的方式来请求法律上的救济。首先,名人之出名,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媒介的报道,那就不能说只许报道好事,不许报道坏事。普通人以往的罪错(特别是未成年时的罪错)应当属于隐私,一般不应重提,而名人的历史错误则不可能不让别人说,周而复当年犯错误是登在全国主要报纸的头版上的,人人都查得到,是封不住的。其次,成为名人,就会给公众批评,批评就会有对有错,有的妥当有的不那么妥当,包括象本案中在很大程度上是具有调侃性质的文字。容忍一些过头的批评,恐怕是当名人必须付出的某种代价,而这种代价若与"名人效应"所带来的收益相比那就小得多。第三,名人本身就具有远远大于普通人的抗侵害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名人的社会评价已经趋于相对稳定,就象周而复,他的历史错误人们会淡忘,他在当代文学上的地位则是谁也抹煞不了的,那篇文章的几句不妥当的言词,其实是无伤于人们心目中对周氏的基本印象。第四,周而复的起诉,使得本来只是在两家刊物上的旧事重提,扩大为更多传媒上的旧事重提,使得更多的人记起或者知悉这段不光彩的往事,使得历史再度成为新闻,对于他的声誉,我看有些得不偿失。

现在周氏对一审判决不服,提起上诉。即使他在二审打赢了官司,要被告赔礼道歉、赔偿损失,情形也不会变得更好一些。我们记得数年前有位"行政厅局级"(起诉书中语)的著名歌星同一家小报的名誉权官司,在法庭上她是赢家,在舆论上却成为输家,直至今天,我们还会看到有人把这场官司作为某个话题,对于本人,这有什么好处?
名人的声誉是靠自己的社会公益行为积累起来的,维护自己的声誉主要还得靠自己的社会公益行为。除了明显出于恶意的造谣诬蔑,以国家强制力为后盾的司法救济,对于名人名誉权的轻微损害其实并不是最理想的选择。我们看到近来有好几位名人对于批评自己的言论脱口说出"诉诸法律"之类的话语,结果是招致更为激烈的反弹。相反的有"查大侠",对于别人之"骂",付之温和一笑,表现了宽厚长者的风度,他的声誉就此被"骂"倒了吗?没有。

刊《检察日报》2000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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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像不像“大娘”之争有结果

魏永征

 

审判"新闻官司"中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正在被突破。继那起关于医生收受病家500元的报道引起的讼案,新闻虽然不能证实却作出不予认定失实的判决之后,由质疑电视剧《水浒传》主题歌《好汉歌》是否剽窃而引发的名誉权案,经历了跨千年的审理,也有了"两不输"的一审判决。这反映了我们的法院在平衡两种不同权利的冲突中作出的可贵努力。

1998年初正当大街小巷传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之时,湖南省的退休音乐教授刘鸿志在《羊城晚报》发表《"好汉"与"王大娘"咋就这么像》的文章,提出《水浒传》主题曲的旋律,正是1940年前后流行全国的《王大娘补缸》的调。文中还借用罗曼·罗兰阐述音乐作品的名言"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是自己心里有阳光",指称《好汉歌》作者"心里没有阳光,硬要充好汉"。不久后,《法制文粹报》又以《<水浒传>的主题曲<好汉歌>竟是剽窃之作》为标题转载了刘的文章。1998年8月,《好汉歌》作者赵季平对刘鸿志和两家报社提起名誉侵权之诉。

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受理此案,并于1998年11月开庭审理。原告赵季平诉称,自己创作态度十分严肃认真,根本不存在所谓剽窃的事实。被告文章矛头直指原告的道德品质,构成对人格尊严和名誉权的侵害。被告刘鸿志辩称,文章主题就是"咋就这么像",纯属学术探讨;而《好汉歌》全曲57小节中有29小节与《王大娘补缸》相同。"阳光"一语,是指作曲者心中应当怀有所要塑造的艺术形象,并无贬损赵先生之意。《羊城晚报》辩称,本报刊登的评论文章共4篇,除"咋就这么像"之外,还有"咋就不能像?""'好汉'长得像'大娘'?"等,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是正常的学术讨论,抽出其中一篇文章来指责报纸侵权是不公平的。《法制文粹报》辩称自己只是在尊重原作基础上采用了"法言法语"的标题,何况报刊转载此文称"剽窃"的也不是该报一家。法庭在举证和质证后宣告闭庭。

本案沉寂一年有余,于今年4月11日再开庭审,并且当庭宣判:赵季平创作《好汉歌》吸取《王大娘补缸》等民间音乐素材,是正常的创作手法。刘鸿志文章反映《好汉歌》吸收和借鉴《补缸》的情况和《羊城晚报》刊载该文属于正常学术讨论,不构成对赵季平名誉权的侵害,但刘文用语比较尖刻,应予批评。《法制文粹报》转载刘文,也不构成侵权,但标题措词不当,也应予批评。判决驳回赵季平的诉求。

本案的焦点自然在于《好汉歌》是不是剽窃之作。这不仅是一个事实问题,而且涉及音乐创作的某些特殊规律,正如本案审判长在第一次庭审中说过,是一个专业性问题,需要提请有关部门进行鉴定。中国音乐家协会曾经就此出具书面意见指出:采用民间素材进行再创作,是专业作曲中正常的也是常见的创作手法之一,是无可厚非的。民间音乐是所在国和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任何一个作曲家都有权依据自己的创作需要,对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民间音乐进行各种不同形式的改造和运用。法庭在征询了有权威性的专业部门和人士的意见后,认定《好汉歌》吸取《补缸》中的曲调不属剽窃,应该是有科学依据的。

那么为什么指责《好汉歌》"像"《补缸》、甚至是"剽窃"的评论却又不构成侵权呢?而一年前发生的批评小说《马桥词典》"完全照搬"、"剽窃"、"抄袭"了外国人写的另一部词典体裁的小说,却被法院判决侵害了作者名誉权(见本报1999年5月3日)呢?这涉及"公正评论"抗辩理由的一个重要界限,即表达意见和陈述事实的区别。国际媒介法学者有这样通俗譬况:如果你无端指责一个医生杀人,那当然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诽谤。如果一个医生对病人实施了安乐死,那么你无论是指责他杀人,还是赞扬他发扬人道主义,就都是属于表达某种意见而与诽谤无关。《马桥词典》评论案中提出"完全照搬"等看法的评论者并未能够举出那两部作品之间的相同或相似之处,所以被法院认定"缺乏事实依据"。就是说,"完全照搬"之类的说法,由于没有事实为依据,就不是属于表达某种意见而成为陈述某件虚假事实了,行为人就要为此而承担相应责任。而在本案中,被告方面却能够举证《好汉歌》有若干小节与《补缸》相同,作者由此发表的"咋就这么像"一类评论和转载报纸据此作出"剽窃"的理解,都是针对这一事实所发表的意见。这些意见虽然有的可能是片面的、偏激的、不正确的,但是只要没有宣扬虚假事实或者侮辱他人人格,那就同侵害名誉权没有关系。"公正评论"又称"诚实评论",是说评论者针对某一事实所发表的意见,只要是正常人思维都会得出的看法,因而也是他自己所确信的看法,即使这个看法不对,也不应认为是诽谤。两个歌曲的曲调有若干地方相似,一般人都会产生"为什么像"、"是不是谁抄了谁的"这类疑问。所以"剽窃"的说法,亦属事出有因。现在认定《好汉歌》不属剽窃,应予澄清,但是对提出这类疑问的言论当然不应追究法律责任。

刊《中华新闻报》2000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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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聚赌现象有什么错

 

我的朋友、北京广播学院教授郭镇之女士,正在作一个关于”《焦点访谈》和舆论监督”的国家社会科学课题,要对一些新闻传播学者进行访谈,对我的访谈内容已经发表在《新闻记者》今年第二期上,最近又有机会看到了另外两篇访谈。我注意到:我在访谈中谈到舆论监督”有时会以长官意志作决定,被地方利益所左右”的现象,而那两位学者也都谈到了”地方保护主义”的问题。我同那两位虽然也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并未就此交换过意见,可见这个问题已经受到新闻传播学界的共同关注。

不久前《人民日报·华东新闻》披露的江西省乐平市的《乐平报》记者詹晓东由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反映当地聚赌现象的新闻图片而受到当地公安机关追查、最后被调离报社的遭遇,就把这种”地方保护主义”发挥到了极致。这些坐拥一方重权的长官,不仅可以在本地的传媒上把不利于”本地形象”的内容一概封杀,而且还要切断本地负面新闻转往外地的任何途径,哪怕是发表在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也不行,外地和中央的传媒他们不能怎么样,于是就拿发表新闻报道的作者开刀。在他们眼里, 新闻媒介既不是宣传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的(批评赌博行为难道是以不正确的舆论引导人吗),也不是反映民意、发挥舆论监督功能的,而是专门宣传本地形象的。这成为他们衡量新闻和新闻记者优劣的唯一标准:爱之欲其生,詹晓东就曾经以”对外宣传”有功获奖15000元,这超过了我们这里的社科论文奖金;恶之欲其死,如果给本地”抹黑”那就会丧失做新闻工作的资格。而本地形象那当然是同政绩、官位升迁之类紧密相连的。这样新闻媒介同广告牌也就没有多少区别了。这种新闻观,不必多说,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的新闻观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新闻舆论监督的”地方保护主义”之所以盛行,一个重要原因是作为宪法原则的”言论出版自由”(出版自由也就是新闻自由,这个道理本文不能详说)缺乏道义上的优势。这大概同所谓法律文化有关。在传统的观念里,法律就是统治、管理老百姓的。而自从世界上出现宪法这种法律之后,这个观念就有了根本的改变。宪法的核心是民主,是主权在民,宪法的神圣,就在于它是保障人民权利的,因此必须对国家权力予以限制和约束。简而言之,凡是宪法里写着自由的地方,权力就承担着不予非法阻碍和干扰的义务。有的官员,至今还是权力迷,说到权力还要承担什么法律义务,他会觉得是海外奇谈。尽管我国宪法关于公民民主权利的规定比起有的国家的宪法来要丰富详细得多(比如我就没有见到别的国家宪法内有关于公民对于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批评权和建议权的规定),尽管我国政府90年代以来4次发表人权白皮书有3次都把我国新闻传播事业的发展作为人权发展的一个依据,但是这个乐平市的长官照样可以拍着桌子责问詹晓东”你为什么曝我们的光”,而小詹只能是无言以对。要是他胆敢说这是宪法赋予我的自由时,肯定将会招致”什么阶级的自由””绝对的自由”之类更为严厉的责问。是的,我们的言论出版自由是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自由而不是资产阶级的自由,是不得损害国家、社会、集体和他人利益的自由而不是绝对的自由,但是,当连揭露和批评赌博行为的言论(照片也属于言论)的自由都得不到保障时,那么我们宪法的神圣性和权威性又在哪里呢?

一种法定权利在受到侵犯时应当有法定的救济措施,这种权利才是有保障的。不能说现行法制不保护言论出版自由。《宪法》就有”任何人不得压制和打击报复”的规定。《刑法》规定了报复陷害罪。《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行政法规)把不得压制批评、打击报复列为公务员必须严格遵守的纪律之一,违者要给以行政处分。那么为什么在克服这种”地方保护主义”时似乎无能为力呢?首先,对于打击报复还缺乏明确界定,例如詹晓东的遭遇算不算受到打击报复有人说是有人就说不是。其次,眼下制裁打击报复的主体是个人,不能适用于单位。第三,最重要的是,目前还没有受到压制和打击报复的受害人直接启动请求司法救济的程序,就是说,他还不能向法院诉请保障自己的宪法权利,于是只能辗转于无休止的行政申诉之中。现在《人民日报》出面干预,事情或有转机,但这当然不是一种根本性的办法。

如何遏制舆论监督的”地方保护主义”,应当拿出个办法来。

刊《检察风云》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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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嫌弃这个“某”字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主张消灭新闻报道中的"某"字,什么某单位、某长、某人,不知道讲的是谁,吊人胃口,何不讲讲清楚。大有"某"字不除,新闻透明度就没有保证,公众知情权就无法落实之意。

这个主张痛快倒很痛快,可是恐怕做不到。

首先是法律不允许。例如未成年人犯罪,法律就规定新闻报道必须"某",过去还只是"在判决前",现在没有了这个限制,就必须一"某"到底。这个禁区,人们还不注意,例如金华的中学生杀母案,新华社统发稿把学生的姓名、所在学校和被杀害母亲的姓名和盘托出,全国主要报纸照登不误,好象从来就没有这条法律似的,这是对法律的亵渎。

其次是相关人士的权益不允许。案件中的举报人、受害人、证人等等,除非他们主动愿意"站出来",新闻报道原则上应当"某"。有些新闻材料的提供者,要求不要公开新闻来源,新闻报道也只好"某",这是公认的道德准则。否则他们因此受到某种伤害,报道者不说承担责任,恐怕也于心难安。最近有关"打拐"斗争报道,有的报纸刊登受害妇女姓名肖像,当"某"不"某",这实在是使她们再一次受辱。

第三是新闻媒介自我保护不允许。有些新闻材料虽然属实但是无法举证,有些问题涉及他人隐私但是又有报道价值,一个有效的变通办法就是"某",这可以避免很多纠纷,用法律术语说就是使之不具有特定指向。以前我看《新民晚报》,注意到"蔷薇花下"的"'某'字操作"相当娴熟,要不然他们将会有打不完的官司。我的一位学生想把"《蔷薇花下》的隐私权问题"做她的学位论文,我告诉她油水不大,还是换一个题目。
此外可能还有其他种种考虑,非"某"不可。

广义来说,新闻照片将当事人的眼睛贴上黑条,荧屏上对当事人的形象打上马赛克,也都是使之"某"化。

人类社会既要透明,又不能太透明,新闻报道有时也只好"难得糊涂"。感谢仓颉造了这个"某"字,他老人家当然想不到是为今天的新闻媒介设置了一个缓冲地带。

当然不该"某"而"某",把坏人坏事包起来,也是我们反对的。例如大贪官胡长清人也枪毙了,但是他行贿8万元是给谁的,至今还"某"在那里。不过老实说,这在很多时候是由不得新闻媒介自己。

刊《报刊业务探索》2000年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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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保护法》怎么软了?

 

震惊全国的浙江金华某高中生杀母案,凶手年17岁,是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案发后尚在侦查期间,新闻报道就把凶手的姓名、所在学校等和盘托出,已有人指出这样报道违反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四十二条的规定:"对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在判决前,新闻报道、影视节目、公开出版物不得披露该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及可能推断出该未成年人的资料"。(上海《新闻记者》第2期)

现在此案已经一审判决,新闻报道再次披露了案犯的姓名。查去年颁行的《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三条已经取消了"在判决前"的限制,规定"对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新闻报道、影视节目、公开出版物不得披露该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及可能推断出该未成年人的资料"。根据《立法法》新法优于旧法的规定精神,在判决后新闻媒介披露未成年人罪犯的姓名还是违法的。

也许有人会以为,这个未成年罪犯犯的是杀人大罪,就这样披露他的姓名,也不见得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是法律既然没有规定什么重罪可以例外,那就理应严格执行。这种违法报道其实是告诉人们有法可以不依。人们会想,对于这类并没有多大利益牵扯的事项,尚且不能严格依法办理,那么在面对剧烈的利益冲突之时,法律还能有多大作用呢?所以它的最大危害,是损害了法律的尊严和权威,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难以量化估计的。

《未成年人保护法》是1991年颁行的,快十年了,上述规定其实并没有切实执行,如果仔细收集起来,在案件审理期间就披露未成年的嫌疑人、被告人姓名的新闻报道还真不少。现在《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有了更严格的规定,全国性的新闻报道却根本不当一回事。我看,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立法的缺陷:无论是《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是《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这条禁止性规范并没有对违禁行为的制裁措施和程序作出规定。"有法必依"与"违法必究"是一个铜板的两面。法律说"不得披露",一些新闻媒介照报不误,除了我们几个书生写文章批评几句,还有谁来追究呢?似乎没有。法律是以国家的强制力为保证的行为规范,没有制裁措施,体现不出国家的强制力,实际上也就同道德规范差不了多少。这样的法律,不是"刚法",而是"软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怨不得别人有法不依。这类情况,检视我们现有的300多部法律,恐怕并不是个别的。


实现依法治国,我们任重而道远。

刊《中国青年报》2000年5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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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代行有关部门职权政府做什么

 

据报道,最近在南方出版了一本新闻记者谈自己在采访中进行偷拍偷录的书,我还没有见到全书,但是已在报上读到其中的精彩篇章。这些记者为了伸张正义,维护法制,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甘冒种种风险甚至生命危险,把种种社会阴暗面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从内心里产生钦佩之情。

但是同时我也为他们担心。严格地说,有些偷拍偷录已经不是采访,而是侦察。侦察本来应当是侦察员的事情。侦察人员作为依法从事特殊公务的人员,享有特殊的权力(例如持有武器)从而也就享有特殊的保护,而我们的新闻记者则不可能享有。当我读到记者周旋于迹近黑社会的人物之前万一曝露身份就可能遭受暴力侵害时,着实为他们捏把汗。我想,作为有关部门,是不是有必要让记者去冒这样的风险?

有一篇文章,写的是记者深入到四川某地非法把死猪死狗(有些已经腐烂)加工成食物的现场,拍摄录制了确凿证据,从而使这些不法分子落入法网的故事,情节相当曲折,据报道,这种有害人身健康的食物一直远销广东等地。显然在这个不法行为的全过程中,从死畜贩卖收购、加工、运输以至变成食品销售,都理应有相应的政府部门的把关。在这任何一个关口上,只要有关部门稍尽职责,这个案件也就轮不到新闻记者来偷拍偷录了。

我不禁想起老子的话: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新闻记者直接进入违法犯罪现场采用偷拍偷录手段,"代行"有关部门的职权,如果成为经常性现象,恐怕并非国家之福。我们有理由问有关政府部门:你们在做什么?

刊《检察日报》2000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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