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晨琦:说说我的魏老师
先来说说我自己的经历吧,我的三年研究生生涯过的简直比高三还「艰苦」,有时压力大到一把把掉头发,但也特别充实和快乐,内心特别自由和充盈。毕业很多年了至今我都再也没能找回当时那种状态,特别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对知识如饥似渴,内心正气昂扬,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探索的好奇心,也能够沉下心来认认真真研究问题。
能把我塑造成那样一个人的,主要靠我的导师魏永征教授。
我硕士读的是「传媒法律法规政策与伦理」,一个横跨传播学、新闻学、广告学、法学、社会学和伦理学的跨学科专业,国内目前很少有高校开设。这个专业是国内传媒法学界的泰斗人物魏永征教授专门为汕头大学新闻学院的研究生开设的研究方向,一届一般只有1-3名学生,属于非常小众的专业了(魏教授在中国传媒大学及香港树仁大学分别给博士生和本科生也开设过这个专业)。汕大这一点真的挺好的,每届导师一般就只带一两个学生,导师的时间精力和资源都能充分让学生享用。
我的导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他本身是复旦毕业的,年近七十被特聘到汕大做研究生导师,同时在中传带博士生。可能因为年纪摆在这里,那一辈的读书人,都是真正的「老学究」,「老夫子」,容不得学生在课堂上嘻嘻哈哈,读书囫囵吞枣,写作业随便应付。
在他看来,研究生拿着国家资源在学习,一定要对得起国家的培养,既然读到研究生了,就是挑选一个专业方向去做深入研究了,要把自己当成「专业人士」去塑造,绝对不能对知识一知半解。
特别是做学术研究,一定要对自己写的每一个字负责,抄袭/剽窃在他那里就是犯了死罪。「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别人对他最常见的评价。
他带的学生,他都会以高强度的课业压力来训练你,不仅每次上课连着上3小时,高密度的知识点输出,高难度的课后作业(就是那种你想抄也没地方能抄的作业,只能靠自己死磕),课堂上还会需要你及时给出回应,共同探讨。你如果事前没有好好做功课,想靠口才随便扯两句,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我就被骂过好几次,以致把老师惹怒了直接凶我说「傅XX同学,我在中传只带博士生,来汕大带你这个研究生,你要好好珍惜,对自己负责,不然以后我就不管你了,你出去也不要说是我的学生,丢人」,真的把我吓半死,赶紧抱老师大腿说求求你别放弃我!
一般读研期间相对都是比较自由的,很多学校一个导师带几十个学生,每个月见不到导师一面,但是我的导师真的恨不得天天把我拎到他面前盯着我读书写论文。除了课业压力外,每周他还会额外给我布置读书任务,让我写读书心得,他会在我的读书心得上做批注,再发回来给我。有时候他的批注比我写的正文还多。
下图是某一周经他认可的读书书单,这周是比较自由的阅读,大部分时候的书单主要还是专业书目和论文期刊。
每周还会抽半天时间,让我上他家去,给我做答疑。我可以随便问他任何专业问题,他来解答,可以是和传媒法相关的,也可以是别的阅读中遇到的问题,甚至是人生问题,他也愿意花时间为我解惑,引导我走过人生不同阶段的困惑。
有段时间我就曾陷入我是否选错了专业的困惑,因为在学校学习的英美法知识,和中国的媒介环境现状完全不同,我把《诽谤法》、《隐私权法》学习得再深入,感觉自己毕业了也会找不到工作,以及不知道自己毕业了该去做什么。
那段时间导师也看出了我的困惑,找我聊天,问我自己最大的兴趣爱好是什么,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并告诉我每个人不一定要以自己学习的专业为最终职业,但是不管我以后从事什么职业,研究生期间系统的学术训练、思维训练,对我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一定都会是有帮助的,培养起好的学习习惯,对我的终身都会是受益的。当时就真的,被老爷爷给说哭了!
魏老师让我哭的方法可远不止谈心这一种,他还有个大招叫「记过」,在我读研期间他就给过我一个严重的处分。
当时因为谈恋爱经常跑上海,元旦假期结束后晚了两天返校,请了一节课假。在你们看来请假可能是很平常的事儿吧,但是在我的导师这里,除非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世界要毁灭了,否则天大的事儿你也得老老实实坐在他的课堂上上课。
天真如我把旷他的课想得太简单了,我的导师直接跑去学院找了我们院长,亲自「请」院长大人帮忙给他的不肖学生我记一个过……是的,你们没看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们院长也是一位著名学者,国内最早的战地记者范长江先生的儿子范东升教授。范老师那时虽然也觉得魏爷爷因为学生请假一节课而要记过有点小题大做,但是毕竟魏老师是德高望重的学者,他要亲自用家法「清理门户」,也不能拦着。于是我就得到了人生的一次教训……
我的导师表面上对待我真的是严苛到不行,也很少很少会当着我的面夸奖我,在我面前他总是挑我的「毛病」:读书不够认真,研究不够仔细,字写的太丑了,心总是静不下来,怎么又驼背了(并伴随一阵打背),睡得太晚了,最近又胖了,气色不太好……
总之在他嘴里没有我一句好话的样子。每次交完作业我都提心吊胆,不敢去问老师我的作业ok了吗?感觉比问「老师你还爱我吗」更难以启齿。
但是有一天,我的一位学长告诉我,魏老师昨天给他们这届上课,提了一个问题,大家都答不上来,魏老师得意地跟他们说,「傅XX同学就能回答上来,你们好好向她学习」,并在他们面前夸我「是个做学术的好苗子,有灵气的小姑娘」。听完简直把我激动地流出了热泪,恨不得冲到魏爷爷面前去跪着说「老师我也爱你!」
读研那段期间感觉自己每天都是在一个打鸡血的状态,对学习一切事物都充满了热情,除了上课看书写论文外,学英语、学打鼓、学瑜伽、学游泳、学写歌,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学习真快乐!下图是当时贴在桌前的学习计划。
魏老师几十年来都坚持每天早晨五点起来读书写字,但是好在他没有这样要求我,大概他知道我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小姑娘,睡不够会影响发育。
如今已经快七十岁了,他还是能保持紧跟最前沿的学术资讯,行业资讯,笔耕不辍,每个月都能有专业文章在学术期刊上发表,对各类网络用词、段子他也不陌生,能和年轻人无障碍交流,有时比我们还更潮。他总说年纪大了更要多用脑子,这样才不会老年痴呆。
在我读研的三年间,他也手把手指导我写了十多篇学术论文,从最初我写的一塌糊涂被他多次打回来重写;到后来有一半文章得到了他的认可另一半继续重写;再到后来我写的稿子他基本上都能全篇替我发表出去。三年间我一共有7篇与他合写的论文在国家一级期刊上发表。
也因为这个硬实力,让我在研二时拿到了研究生国家奖学金,全学院只有一个人名额,整整2W元奖金。当时我说要请魏老师吃饭,感谢他的帮助。在汕大三年每次和魏老师吃饭都是他付的钱,他总是说「你们还是学生,我是老师,老师来付钱」,从来不肯让学生付钱。拿到国家奖学金那次我终于成功「强迫」他让我请了一次饭,在学校东门的一家简易餐厅里。
那时候两万块对一个学生来说可是一笔「巨款」,然后我就去做了一笔小投资,支持了一个朋友的小小创业项目,这笔投资现在还让我在每年获得收益……
魏老师对我的帮助远不止在学校里,出了学校,我依然没有逃出他的「魔爪」……毕业前去上海实习,在当时澎湃新闻的前身《东方早报》,去报道第一天,人事部小姐姐听到我的名字,就马上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我一看,都傻了眼了,我的导师已经先我一步给报社领导打了招呼让关照我。
当时因为用的是汕头学校给的号码,出了省用不了,来上海两天都在忙着租房子,还没来得及买电话卡,导师两天联系不上我以为我出什么事了,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我们报社让报社帮忙确认我来没来实习,如果来了赶紧给他回电话……
我觉得一个好的研究生导师,除了传道受业解惑外,很重要的一点,真的是培养起学生追求知识的乐趣,以及正确的学习方法,也就是可持续学习的能力。可持续,真的很重要,博闻强识可能是记忆力好和勤奋可至,但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真的是需要自己咀嚼消化这些知识后内化为自己的能力。好的研究生导师应该是引路人,带你去见识知识的世界有多广阔,人的思维能力可以有多惊人,并引导你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授之以渔。
学习其实真的是极艰苦的一件事,无论什么专业想要深入钻研,真真正正弄清楚一两个问题,是要费很大功夫的。能成为这个领域专家学者的人,都是付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并且是日复一日的积累。
虽然最后我并没有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但是那三年纯粹投入学习的研究生生涯,真的对我的人生影响非常大。也永远记得魏老师说的,要有兴趣,不要有负担,有收获感和成就感就好。
毕业前,因为这篇毕业论文,受了魏老师很多很多「折磨」,大纲改了4遍,文章写了8稿,最后成文8万多字,被学校说作为硕士论文太长了,让我删到5万字。最后实在删无可删,保留了6.5万字稿,把答辩的评委老师们都快看哭了……然后拿到了优秀毕业论文。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那段时间真的太幸福了,每天只需要思考论文怎么写,还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学者教授在指导,除了学习没有任何需要我操心的事,只需要一门心思钻研问题,真的是太幸福了!
还记得毕业答辩结束那一晚,送魏老师回在汕大临时住处的家,魏老师放下了往日所有的严肃,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跟我说「答辩结束了,你要毕业了,以后我就不是你的导师了,而是你的朋友了,去了上海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问题,还能想到我,就联系我」。当时眼泪马上就涌出来了,在心里默默地说,导师,请再「虐」我一次!
虽然做不到像魏老师那样毕生献给学术,但是这三年也是认认真真研究过几个问题,写过几篇不是抄袭与拼凑而成的文字,现收录于魏老师著作《传播规范简论》,以提醒自己之后无论做学问还是写报告还是写软文或者写情书,都要遵循一个原则:像天鹅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去写文字。
前几天在北上广三地魏老师带过的汕大研究生又在上海聚了一次会,没有染发的魏老师顶着一头货真价实的「爷爷灰」,穿着骚气的粉橘色来赴约,还给我们带了他刚从伊拉克带回来的果脯。
我们戏称魏老师的学生叫「永征教」,他询问了「永征教」每一个人的近况,和我们从近期的一个个传媒法案例聊到伦理困境再到国运国势,有种又回到读研时关心世界关心天下的强国少年感。
魏老师还是和上学时一样,总是想要抢着替学生买单,借故说去厕所,径直就往收银台跑,被小机智我一眼看穿,直接在座位上手机扫码就把单给买了。
魏老师好奇怎么还能手机买单,像发现了新鲜事物,非要我们教会他如何操作。他说现在是「后喻时代」,很多地方老师不如学生,老师也得虚心向学生请教问题。
几年不见,同学中有的兜兜转转后回归新闻调查一线,依然坚守他「铁肩担道义」新闻理想;有的在时尚圈挣过钱后选择了去做她热爱的自然教育工作,每天研究她热爱的植物;有的选择为爱走天涯,跨越3000公里从北京去深圳和心爱的人一起成家立业;有的见过了资本和流量的力量,却依然不紧不慢,选择默默深耕学术领域,十年磨一剑做深度内容。前不久在微信刷屏的那篇《大江大河40年——改变命运的七次机遇》,就是我的同门张真真同学历时俩月创作出来的深度文章。
同样的,我也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有辛苦但热爱的事业,有相濡以沫的爱人,有不断想要学习和挑战的新鲜事物。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大家依然在用汕大教给我们的「建立自我,追求无我」的态度在创造着自己人生,并坚持着魏老师说的「终身学习」,真好呀~
原载知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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