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征的博客

魏永征  贾 楠

近日，一段题为“湖南发现100多人轮回转世，震惊！”的视频在微信朋友圈广为传播，循迹搜求，发现是某市教育电视台开设的一个多次播出“奇人异事”的栏目中的一期节目，题为《奇人异事：再生人的秘密》。

“轮回转世”说居然登上教育电视

什么是“再生人”？节目主持人直言不諱：“再生人”就是“转世人”：

“所谓再生人，也就是这个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情，能够明确告诉大家自己是转世投胎来的。这么神奇的事情在湖南怀化的坪阳乡是相当普遍。”

又是“上辈子”，又是“转世投胎”，说明节目就是要“正面报道”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此类只是在某些宗教典籍、命相书册、灵怪故事中才出现的超自然现象；而且“还相当普遍”：

“‘再生人’在坪阳这个地区为数还真不少，据说有一百多人。难道这些人都是在撒谎吗？他们那么真诚地对待自己‘前世’的家庭，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假的。根据坪阳乡文化站站长介绍，‘再生人’还有一家三四口都是‘再生人’的，有的原来是爷爷的，现在变成了儿子，有的原来是男的，现在变成是女的，还有的，原来是人，后来变成牛，再后来又变成人，种种情况，听起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为了报道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这家电视台派出两位记者，不远千里，来到当地采访，主要采集了两个案例：一个是“前世”是邻县一位汉族姚姓妇女，1962年死后“投胎”到坪阳成为一位侗族石姓妇女，现已50多岁，再一个是一对姐妹因受到家长责骂而自尽，“转世再生”为一对双胞胎姐妹，同时穿插访问乡文化站站长、县社联主席等，制成这档长达20多分钟的节目。

但是，只要把这档节目认真观看一遍，却是疑问重重，越看越糊涂。

不能自圆其说的“调查报道”

首先，消息来源单一。对于消息源，特别是提供言辞的消息源，必须要有两个以上，也就是所谓孤证不足为据，这是新闻采访、社会调查的基本要求。

前一个案例的那位侗族妇女，主要就是听她侃侃而谈，怎么死的，“转世”后怎么在“半爬不爬”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前世”，怎么在读小学的时候认识了她“前世”的一对儿女，怎么回到“前世”所在的“家”得到了“家人”的承认，等等。她描述自己上辈子死的时候感觉说：“自己就感觉浮起来了，好像就浮到楼上，浮起来了这个人就上去了，但是他们在做什么我都知道，我就是说不出来了。”那可真叫“死无对证”了。

既然她还回到“前世”的家里，那么“前世”那些家人怎么看呢？但据说现在已过去50年，“前世”的家人大都已死了，那就没法采访他们了。至于这位妇女“今世”有没有家，现今的家人对此怎么看，节目中毫无提及。

唯一出镜的另一消息源，是她的“前世”儿子。据说她“前世”去世时才24岁，女儿2岁，儿子3个月，“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们本来就比我不大，儿子只比我大10个月。老师喊出他们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是我的儿女。他们的名字是我起的”。记者问“儿子”：“如何肯定她就是您的母亲呢？”他回答：“她说的太对了，死的时候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能说明什么呢？

大两岁的“女儿”呢，说是已经嫁到外乡，无法采访。那么同班同学、周围邻里，他们怎么看呢？无从得知。

至于第二个案例的那一对一起“转世”的姐妹，说是都已出嫁，根本就没有采访到，主要就是听她“今世”和“前世”父母的谈论，怎么说就怎么报。

如前引主持人所说，这个乡有100多个“再生人”是乡文化站站长提供的，他也出镜接受采访。那么这个数字是怎么统计出来的？有记录和名册吗？如果有，是不是出示一下呢？全然没有。这怎么令人相信呢？

其次，事实和论点背离。既然说是“转世投胎”，那么说的人总得自圆其说，提出能够说明“转世投胎”的“理由”来。但是就像那位石姓“再生人”的“前世”“儿子”说他们这一对姐弟与“再生人”“前世”死的时候有一双儿女“太对”了一样，多属牵强附会。

石姓侗族妇女会说汉语，但是却不会说侗话，连侗歌都不会唱，以此说明她前世确是汉族人。就算是吧，那么“前世”活了20多年就学会了汉语，今世当了50多年侗族人却仍说不好侗族语言，包不好侗族头巾，连侗族文化中最主要的侗歌都不会唱，这又是为什么呢？节目对她“今世”的经历、家庭都讳莫如深，是不是别有隐情呢？

再说这个“儿子”，说是家里人基本相信这个事情，但却说到“原来我老爸也不是很相信，但他那年去世的时候，病严重了，她一直过来十多天”，这恰恰说明“儿子”的爸并不相信这个侗族妇女是他的亡妻“再生”，只是后来生病时候，她过来照看，“盛情难却”罢了。

双胞胎姐妹的例子也是如此。她们的母亲说：“出生的时候，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没哭，老人以为不行了，直到第二个小孩出来，两个人才一起哭；小时候两个小孩轮流吃奶，轮流洗澡，都不怎么吵；老大爱睡在床里面，老二在外，放错了，她们就自己交换位置。”两个婴儿一起哭、轮流吃奶、固定位置睡觉，这些常见现象能说明她们是“再生人”吗？

采访她们“前世”父母时，其母说：“我听到别人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去那边找过，当时她就认我，后来就说家里的事啊，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啊，她都说的很清楚，我一看说的这么清楚，我也就相信了。”具体什么事情、什么东西的位置都没有明说，也无从考证。而其父也表示：“当时没有打她，只是骂了她几句，但是没想到她就做傻事了，她出事之后我也很内疚，现在这样感觉女儿好像又回来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的。”对自己责骂女儿怀着愧疚的心理，见到有人说是自己女儿转世，难免受到误导，顺水推舟去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其三，逻辑混乱。节目为了说明“再生人”现象确实值得研究，还请了一位学者出场帮腔，他的身份是县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他对记者说：

“这是一个客观存在，是一个真实的现象。因为在说起他们前世事情的时候，都是那些小孩子刚刚会说话的时候。作为一个小孩子来说，他不应当受人指使，他会按照自己的思维和逻辑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主席先生没有说自己是否亲耳聆听过刚会说话的孩子说“前世”的故事，但是他不会不知道，小孩子恰恰是最容易受大人影响的，“牙牙学语”，大人怎么说，他也怎么说，还谈不上形成自己的思维和逻辑。我们并非要指责“再生人”的说法一定是受什么人的指使，但是足以说明这位学者的“论证”完全违背了日常生活的逻辑。

节目中还貌似旁征博引，介绍了印度、美国、欧洲的类似案例，看似煞有介事，其实全无根据，本来就是道听途说的事情，却拿来试图佐证“再生人”的真实性，这是负责任的做法吗？

经过实践检验的科学不容挑战

“再生人”这个节目说：“随着生命科学不断发展，许多常识被不断打破，对于‘再生人’这一特殊现象，我们希望科研机构能够正视它，做深入严谨的研究。”

不错，人类文明虽然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但是我们未知领域还是很多，还有许多未能认识、无法解释的现象，有待于我们去研究。但是有些事情，积现有社会实践和知识，已经有了科学的正确的结论，成为人们的常识，如果还要质疑和重新探索，那至少就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好比永动机由于违背能量守恒定律早已被证明不可能，现今已经极少有人提起；人的意识只是人体即人脑的一种机能，不可能离开人体独立存在，人死后其意识不可能单独保存，不可能留下所谓“灵魂”的东西，更不存在什么“轮回转世”的可能，难道还要对这个常识进行挑战吗？

不难发现，这些所谓的奇人异事往往发生在我国农村，发生在农民身上。农民由于自身局限性，对一些现象无法用有限的知识来解释，就会产生迷信思想，而普通群众很容易产生从众心理。播出这种节目会产生一种误导，产生一种“迷信合法化”的错觉。

按照我们现在的科学知识，不排除一些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退一步说，即使要调查当地出现100多个“再生人”的说法，那么也应该按照既定的科学方法，通过抽样、访问、统计、求证等手段，如实揭开这种说法出现的真实原因，有说服力地揭示真相，而不是随便找几个人说一些没有证据支持的所谓亲历经过，混淆视听。

这个“再生人”节目究竟是鼓励一种探索精神还是打着科学的旗号宣传伪科学、宣扬迷信和愚昧呢？

一味猎奇必定违背真实

由于这类节目刻意标“奇”立“异”，迎合观众猎奇心理，往往带上刻意编造的痕迹，违背新闻真实性原则。就像“再生人”节目说到“再生人”与她“前世”的“女儿”“儿子”成为同学一起上学，数十年前的镜头不可能重现，就用如今孩子们上学的画面来凑数。在这个栏目其它节目中，我们也发现类似的情形：

有一个《百岁老太‘死而复活’》的节目，镜头先是表现老太双眼紧闭的面容，旁边一片哭声，突然见她睁开双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造成一种毛发悚然的视觉效果。这个镜头是老太的家人现场拍摄的吗？不可能。那么难道记者就等在那儿拍摄老太“死而复活”吗？更不可能。那么这究竟是在拍电视剧还是如节目定位所说的“新闻纪实节目”呢？

在节目《谁在背我飞行》中，将30多年前河北省肥乡县一个农民的“神秘失踪”事件再次揭秘调查。据说主人公一夜之间被人背着飞行到南京、上海，第三次失踪时甚至在9天时间里去了8个城市，还被称为是“中国UFO三大悬案”之一的飞人事件，最后解释是梦游症患者对城市生活的向往而产生的幻觉。节目中有两个应该是70年代的现场镜头：一个是主人公讲到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在南京火车站不远的地方，镜头出现一个年轻人，靠坐在树边醒来的样子；还有第三次失踪前主人公昏倒在一堆稻草垛里，也是一个年轻人倒下的镜头。这是如何拍到的呢？30多年前的农村有摄像工具吗？这不明摆着是如今找两个替身代拍吗？

还有一个《神秘怪声》节目，说是福建某地有一家老宅频频发出似乎是木棍敲击地面的“咚咚”声，女主人说想录又录不下来，节目里也说始终没有捕捉到，但是却出现木棍敲击地面的配音。女主人说家里的狗好像能预测到这个声音会来，怪声响起前都会叫，之后又会躲起来，感觉狗很怕那声音，不久之后狗就死了，但节目里却出现一只正在大叫的狗，既然狗已死，这个镜头又是哪里来的呢？ 可见为了渲染神秘感，就不惜以假作真。

这里提及的节目与“再生人”是有区别的，有的也力图给出科学的合理的解释，但是这样使用摆布拍摄的手法不足为训。

要科学，不要迷信

我国社会从进入现代起，就倡导“德”“赛”两先生，认为是国家民族振兴之道。我国《宪法》把“爱科学”列为国家提倡的“五爱”公德之一，要求对人民进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教育，反对资本主义的、封建主义的和其他的腐朽思想。

科学的反面是迷信，迷信一向是大众传媒的禁止内容。行政法规《出版管理条例》《广播电视管理条例》《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都把宣扬迷信列为禁止内容。部门规章《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也规定，互联网视听节目不得含有宣扬邪教、迷信的内容。各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单位对有“宣扬看相、算命、看风水、占卜、驱鬼治病等封建迷信活动的；有过度惊吓恐怖的画面、字幕、背景音乐及声音效果的情节”的视听节目要及时进行剪节、删除。有关监管部门历年发出的各类监管规范性文件中，也免不了含有禁止迷信的内容。

“再生人”一类节目出现在教育电视台，更不应该。教育电视台面对的大都是年轻受众，很大一部分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正处于生长发育时期,他们兴趣广泛、好奇心强、求知欲旺盛, 而又缺乏分析和鉴别能力,极易成为大众传媒上不良内容的“俘虏”，受到大众传媒中不健康内容的影响。用迷信来“教育”未成年人那才是“匪夷所思”。

出现这样的节目，电视台应该检讨反思，广电视听管理部门更应该检讨反思，采取措施，亡羊补牢，防止再犯。

帮助广大人民群众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向大众普及科学知识，是大众传媒更是教育电视台应负的社会责任。

《新闻界》2014年第18期